上世纪70年代,牟平县第四电影分队负责姜格庄的放映任务,我那时是队里的放映员,经常到黄海岸边的北头村放映,发现这个村很蹊跷:全村760多户,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姓都,村支书说,这个姓是朱元璋赐的,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后人,可社员的户口本上写的却是汉族。更令我困惑的是,村里人都说他们的老祖是“都大元帅”,当年兼管几个州府。在以后的40多年里,我记不清有多少次来到这里,对这个古老的村落,渐渐多了一些了解。
1973年农历七月十五,我们又到北头村放电影。房东都基开大哥不到40岁,晚饭前,他端起一盘饺子走到里屋门前,用手敲了3下左扇门,敲了3下右扇门,轻轻地推开门进去,又赶紧关上门。我从门缝里瞅见他掀开炕头上的几床棉被,解开灰包袱,露出一米见长的漆黑箱子。他把饺子放在箱子上,点燃一炷香,嘴里咕念着什么,连连作揖。他似乎觉出我在窥探,突然从炕上跳下来,冲到我面前,捂住我的嘴,说:“这是北头村的天大秘密,你得发誓,不能向外说!”我顿时吓懵了,说:“我要是对外说,就跳进北海,一口水呛死!”
这天夜里放完电影,都大哥告诉我,箱子里藏着都氏先祖三公的谱。线年的一天,村支书从开会回来,连夜召集村干部开会,要求大伙儿紧跟形势,“与旧思想、旧文化、旧风俗和旧习惯彻底”。各生产队的青年旋风般行动起来,有的把家里的旧字画和旧书拿出来,有的把祭祀的牌位、烛台和碗碟砸碎,还有的青年喊着口号,要把谱箱里的挂像点把火烧了。都基开听说后,慌忙叫上几位知己,深夜里,把放在会计室里的谱箱搬到大队的一座仓库里,用绳子吊到梁上,又用草帘起来。到了1969年春,又刮起反“四旧”的风暴,有些人最终探听到谱箱藏匿的地点,正欲下手,都基开和几个人抢先一步,夜里冒着大雨,把谱箱搬到自家西屋,这一藏就是8年,全家人也为此提心吊胆了8年。
据《元史·兵志》等史料记载,大蒙古国建立后,成吉思汗“黄金家族”出身的五部探马赤军帅———必里海进军中原,在打败金军和宋军后,被封为宁海州(辖今牟平、乳山、文登和荣成一带)的最高长官———都达鲁花赤(名,“都”是总的意思,职位高于达鲁花赤),并具有世袭权,其子抄儿、其孙不老赤,均袭牟平达鲁花赤,前后长达89年。不老赤去世后,其子孙便不再袭职。必里海的皇家室历经整个元朝,在牟平形成一个显赫的大家族。元朝末年,各地农民起义军出于对元朝者的,迁怒于蒙古族人,但由于必里海的子孙为官独善慎行,推行民族和谐政策,受到汉人的,当地的百姓,相保。此举明朝朝野,明洪武年间,明太祖朱元璋赐必里海后人“都”姓,以示嘉,这便是都姓的由来。
北头村的老人还有一种说法:元末明初,为避战乱,必里海的子孙隐居民间,与汉人相处,不便沿用原来那一长串蒙古族姓名,于是商定以必里海的官名第一个字“都”作为姓氏,借此铭记先祖之德,且与汉人单字姓氏相同,蒙古都姓至此开始。
无论哪种说法,“都”姓是由蒙古族人必里海而产生的,这在明代刻本《宁海州志》中都有详尽的记载。现在牟平城东南昆嵛山神清观所保存的元朝宪八年(1258)所立的玄都观石碑上,也有“宁海州等处都达鲁花赤必里海”的字样,这是明确无疑的。
这本族谱从明朝嘉靖年间(1522-1567)开始追溯:都氏家族中,都镇、都亮和都宁三兄弟离开牟平城,往东北方向走了60华里,见此地北临海,东临山,回首西南,一马平川,土地肥沃,决定在此定居,并起名为北头村。族谱以三公为一世祖,设定后世辈分用字,即:镇(亮、宁)国应宏汝,呈思丕世悦。后修谱书时又增加“元本兴基业,书田永克昌,传广训,继述正伦常”20个字。遗憾的是,从明初必里海的后人以都为姓,到三公迁居北头村,有七至八代的都姓无从查考,族谱中未能予以记载。
都氏三公在北头村“养牛习耕作,造船学捕鱼”,繁衍生息,逐渐形成以北头、酒馆、峒岭和东场等十多个都姓人集中居住的村庄。从清康熙年间开始,一部分都姓人从北头等村迁徙到大连、营口等地,逐步扩散到东北三省及等地,他们一直与山东老家保持着联系,当地修建祖坟与老家编修族谱保持同步,因此世系脉络清晰,辈分用字至今一致。北头村都氏家族现已延至第18代。
这一时期,也有一部分都姓人从胶东迁往山东西部、河南、江西和安徽乃至朝鲜等地,并以“都督府大元帅”为始祖,世代相传。但他们的族谱已与老家失去联系,形成了各自的辈分用字。牟平现有都姓人口5千多人,全国蒙古支都姓现在已有15万多人。
北头村的石塔墓群数量大,保存完好,这对林馆长一行人来说,可谓是个惊喜。石塔墓埋在地下,用大石板四面合成口小底大的墓室。塔身的雕刻清晰可见:塔的前面刻成对开的大门,两侧为守门的蹲狮,也有的是门神或侍卫。须弥座的上下立沿上,刻满了仰莲和覆莲,颇有佛教气象。林仙庭断定,石塔墓同胶东各地发现的“丘子坟”同属一个类型,室内尸骨大都成堆放置,是一种迁葬的形式,并非“60岁花甲子”的传说。但是,迁葬不是汉人的风俗。考古人员从其他地方出土的石塔墓石刻中发现,村子情事这种墓的年代应为金元至明代中期。这个时期,作为少数民族的蒙古、女真人等数度入住中原,迁葬的习俗极大地影响了汉人。北头村都氏家族的渊源也与这一时期相吻合,石塔墓应是他们先人迁葬的坟墓。
考古人员在北头村干部群众的支持下,对部分墓葬进行了清理、绘图、摄影、拓摩和记录,对塌垮的石塔墓进行精心修复,一座座石塔墓拔地而起,在万亩防沙林带映衬的黄海沙滩上,平添一道神秘的古韵风景。原先是设想让这珍贵的历史标本永久供凭吊,可惜有人认为“不吉利”,这些石塔墓很快就不见了踪影。
都氏家祠现为省级文物单位,村里人称为家庙,何时所建无从查考,镶嵌在院内墙上的一块石碑,记载着在清朝嘉庆七年(1802)曾被修缮过。2015年,都氏子孙投入500多万元修缮扩建。现今的家祠松柏常青,庄严肃穆,每年都有数千人到这里祭祖。
都氏家祠的守护人都基开老人今年83岁,一生中经历了家庙的三次变迁:解放前后,家庙改做村里的学校,后又成为村供销社;在1966年那场“急风暴雨”的运动中,眼看着家庙就要被拆除,村里一些七八十岁的老人自发组织起来日夜护庙,但房顶上的五脊六兽等装饰物还是被砸毁。上世纪70年代末,村里有人借口大队建房子,要拆用家庙合抱粗的木头梁,还是被那帮护庙老人住:“家庙要是拆了,周围村庄的都姓人一人一口唾沫,也能把你们淹死!”上世纪80年代,村里有人认为家庙位居村东头,“一头沉”,影响了村里的风水,要异地重建。这一次,引起了省外都姓人的强烈反对。所以说,家庙能够幸存下来,凝聚了都氏家族世代人的心血。
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,外地都姓人纷纷回乡寻根祭祖,他们在家庙的院子里洒下酒水,点燃香火,虔诚地跪拜列祖列。1990年开始,顶着重重压力,村里每年大年三十和农历七月十五日,负责祠堂文物的都姓老人都会把记载着都氏先人的谱悬挂起来,摆上贡品,祭祖的人群络绎不绝。大门上年年必写的一副对联,无声地诉说着家族的沧桑:“奥鲁劝农,在元朝总执州事,以官为姓,至昭代世处海滨”。清嘉庆辛未年(1811),都氏先贤都丕绣写的楹联,至今仍保存在家祠里:“系黎阳镇临淄子惠元元众庶尚称扬功德,文司农武副使官箴凛凛后人当则贞”。这副楹联,把族源与黎阳续系,将都姓世代名人事迹写中,其用意也许只有走进那段尘封的历史中,才能让人明白。
北头村临近家庙的那条街,村民称为“厚道街”,住在这里的都姓人称为“厚道帮”,他们口口传承着先祖的家训,如“独善慎行,忠厚传家”、“邻里和睦、耕读世长”等等。村里自古民气淳朴,外出做官者,清风两袖,一方;在家务农的则精耕细作,勤劳实干。在战争年代,村里的都姓人有22位青年为国捐躯。从合作化开始,这里就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和模范、文明村。
2012年,在居住的书画家都本基先生,四处征集各地各支的都氏家训,编辑成书,在全国出版发行,旨在发扬光大先祖之功德,中华民族传统文化。这本《都氏家训》通俗易懂,朗朗上口,如邻里相处要“己欲求人,好言相央。己所不欲,勿移他方。己所欲得,宜思他想”;勤俭持家则要常思“一粥一饭、一衫一裳、一草一木、一牛一羊,来处不易”;品行则要“不赌不嫖、不偷不抢、不贪不贿、不狂不躁”等诸方面,都有极细致的要求。《都氏家训》后半部分,把都氏家族辈分排序的30个字,逐个解读释义,如“书田永克昌”5个字,解读为:书精读而通神明,田细耕而地广种,永而长自清。克己短而学人长,昌正气而扬正风。